中廣流行網《週末生活通》趙庭專訪

憂鬱不是天生的

憂鬱症這個症狀，其實從來沒有聽過天生憂鬱症。在精神醫學領域，或是我們對人的理解，有兩個字很重要，一個叫Trait、一個叫State，Trait是指一個人的特質，是你原本的性格；State就是指人目前所處的狀態，有些人可能本來不是這個狀態，後來變成這個狀態。無論是憂鬱症也好、焦慮症、恐慌症等，這些我們所謂的精神疾病，大部分都是所謂的State。

簡單來說，就是病患原來沒有這個問題，後來在某個階段出現這個問題，就如同感冒一樣，感冒不是我們天生的，但我們會感冒，那感冒的時候，那幾天、或是一兩個禮拜，你就是處於感冒狀態。精神方面也是類似這樣，憂鬱症是一種狀態，而不是天生的。

部分老年憂鬱症其實是無法接受當下的狀態

當社會逐漸步入老齡化，有些問題也不斷發生，就像是面對老化問題，人們總是很難去面對。像我自己在照顧父母，同時我也慢慢在老化，面對這樣的過程，就逐漸體會到：人要服老，要明白自己時代，已經進入了老年；要清楚明白自己的某些器官已經在退化。但有些老人家不太能接受這一點，不能接受本身老了，所以逐漸演變成老年憂鬱，這就是一種失落，對於失落的青春、失落的健康、對於種種的失落，都難以接受。

一個有趣的名詞叫「亞健康」，亞健康聽起來就是比健康差一點點，但是也沒有什麼嚴重的病。就像我其實領有殘障手冊，因為我切掉一片肺。為什麼切掉一片肺？因為我得過初期肺腺癌，我非常幸運，因為發現的早，所以只要把病灶切除就沒事。我是在2013年發現肺腺癌，到現在已經11年了，經過了5年的追蹤後，我知道大概沒有大問題。但我還是要小心，因為還是可能有第二個癌、甚至是第二個肺癌都有可能。所以當人們意識到自己是亞健康時，就會更加坦然地面對老化的事實，然後積極地面對。

什麼科都看卻找不出原因，可能是精神問題？

在台灣有一種現象叫做Doctor Shopping，這是因為台灣看病太方便，病患一直、一直看醫生，有些人是屬於「慮病症」，也就是憂慮自己生病的一群人；另外有一類的病患，他們會看各科，因為這裡也有問題、那裡有問題，看完各科後卻找不到原因，其實就是心身症的病患。這種心身症的病人，常常因為太容易看醫生，然後這個醫師看了覺得不夠好，就換一個醫師，我聽過最離譜的是一年看300多次醫師的病患，意思就是：除了放假日外，他天天都在看醫師。

事實上，在德國的心身醫學科常常在處理這一類的病人，因為這一類的病人，其實是因為憂鬱症或者其他精神狀況導致生理症狀。我最近剛好碰到一位先生，年紀跟我差不多，大概60上下，他就是身體不舒服，看了很多科醫師後，被我的好朋友、一位腸胃科醫師轉介到我這邊。

他被轉介來的時候其實很痛苦，他不相信自己有精神疾病，但因為那位醫師人很好，還是過來就診。經過問診後，我就對他說：「你這就是憂鬱症。」剛開始他也不太相信，我就勸他姑且試試看，結果他吃了一陣子抗憂鬱藥物後，果然有所改善，他才開始相信自己真的得了憂鬱症。

憂鬱症藥物會上癮，所以不要一直吃？

很多安眠藥是管制藥物，所以很多人會認為，憂鬱症藥物也是需要管制，以為這些藥物會上癮。但其實這樣的觀念是錯的！目前所知的抗憂鬱的藥有十幾種，而且大部分抗憂鬱藥是不管制。事實上，需要管制的藥物通常都是鎮靜劑、安眠藥類，因為那一類藥物很容易上癮，導致病人會有求藥行為。

我還是要特別強調，幾乎沒有抗憂鬱藥會容易上癮，這樣的藥物非常的少，真正容易上癮就是鎮靜安眠藥。因為鎮靜安眠藥吃了之後，會讓病患睡得好舒服，而第一次服用就會舒服的藥，就越容易上癮，所以很多病患都會擔心吃抗憂鬱藥物會不會上癮，我都會跟他們說：「不會的！放心服用。」其實這道理很簡單，沒有人會對高血壓藥、糖尿病藥物上癮，抗憂鬱藥物也是如此。

憂鬱一定不好？有些觀念其實需要調整！

很多人會覺得憂鬱是壞事，但其實憂鬱也不見得不好。我們人生總是有一些不如意的事，所以有低落期也很正常。有些精神醫學專家認為，人的情緒總有高低起伏，有時候低落也不是壞事，有些事情發生，反而讓我們能停下腳步思考，在股票中有一個詞叫做「盤整期」，這時候股票會跌跌漲漲，感覺看不到未來趨勢，但如果公司體質好，盤整期就是幫股價做打底的最好時機。事實上，有一些藝術家反而會在這個階段創作出很棒的作品。

以畫家梵谷為例，他的人生過得很痛苦，但是他的作品卻都是非常棒的藝術創作。像我自己最喜歡的音樂家是貝多芬，貝多芬的人生其實很糟糕，但是在苦難的歲月中，他創作了很多不朽的作品，無論是恢宏的英雄交響曲、命運交響曲，愉快的第九號交響曲，或者是寧靜的田園交響曲，他的每一個作品，讓我每次聽、每次都感動到快流淚。這就是所謂的昇華。昇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，只有很少數的人能夠做得那麼好，但這也告訴我們，人生的艱辛並不全然是負面的事，如果有人可以把負面變得正面，就是一種昇華。

催眠術真的有這麼神奇，可以讓人卸下心理防衛？

很多人看過舞台催眠秀，就認為催眠很神奇，很多心理治療似乎可以使用催眠繞過心理防衛，進而治療病患。但其實在實務上，催眠是一種方法，卻不是唯一的方法，在臨床的經驗中，其實最多的是心理治療，也是目前效果最好的方法之一。

一提到心理治療，很多人會都誤以為是：心理師來勸我。但其實不是。心理治療是透過治療師跟個案之間的互動，達到一種內心的轉變，而過程中如何進行，就是心理治療師的專業。

也有很多人認為，心理治療需要的時間比較長，療程會很久，但事實並非如此。就如同我整本書強調的重點：差異性。每一個個案的心理狀態、心理強度、遇到的問題都不相同，有些人談個五次、十次就好了，但有些人可能需要長期治療，才能讓病患願意走出心結。

其實，這也跟人生的際遇有很大的關係。有些人的人生特別艱辛，受到諸多的苦難，特別是在人生初期就碰到一些不幸事件，讓他們對人生充滿負面想法，這些人可能就需要比較長期的治療；也有一些人的人生大致順遂，但在某個階段碰到一些不好的事，所以產生了憂鬱狀態，但經過一些心理治療後，很快地走出困境。就像我書裡提到的一個病患，他因為截肢而造成憂鬱症，但在家庭的支持下，加上本身個性就比開朗活潑，所以很快就度過低潮期。

我還是要呼籲，如果感覺到身心狀態不對，一定要嘗試尋求專業。我們曾經碰過這類型的個案。這些個案一直認為自己日子過得真的很苦，一天到晚在唉聲嘆氣，有些跟個案關係還不錯的好朋友，就不斷勸他看醫師。幾個月後、甚至是幾年後，終於踏入精神科，接受了心理治療，到最後跟我們說：「唉呦！早知道我就早點來了！」

我們有一個俗語叫：佛度有緣人。有時候真的是如此！

不要再說加油了！那該對憂鬱症病患說什麼？

常在網路當中看到，要大家別對憂鬱症病人講：努力！加油！那我們要說什麼呢？最好的方法就是：什麼都別說，好好陪伴。事實上，對於一個還在憂鬱狀態的病人，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伴。很多人以為陪伴就是當他唉聲嘆氣，我們就陪著他唉聲嘆氣，但其實並非如此。

有時候，不言不語的陪伴，無聲勝有聲。在一些形而上領域有個詞彙，稱為「臨在」，臨在有很多解釋，每個派別都不一樣，但有一個根本的精神就是：與當下同在。有人說，有效的心理治療，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坐在面前，然後看著你，然後他在唉聲嘆氣，他在把內心的苦想辦法表達出來。表達不一定是說話，有時候是流淚，有時候是嘆氣，總之他在表達他的痛苦，而治療師作為客觀的存在，在當下與之同在，就是臨在。

有的時候教學生時，我都對他們說：「作為治療師，你就是見證者，你見證他的苦，這對個案來說，已經非常了不起啊！或許在他的人生中，從來沒有人這樣地聆聽他的故事、他的苦難，因為在生活上，大多數人都要他努力、要他堅強，但是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狀況。」所以光是臨在地傾聽對方、同理對方，就已經對他有莫大的幫助。

最近碰到一個老闆，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，這樣的個性對於家人、對於工作夥伴都有一定的殺傷力，於是他被家人帶來。服用幾次藥物後，他的脾氣好很多，也比較容易跟夥伴相處。後來他願意接受心理諮商，經過兩三次之後，他告訴心理師：「哎呀！真的太感謝了！我平常都不能把這些話告訴別人，因為我是老闆，是家裡的支柱，我心裡面的苦都無法說出口，能有一個地方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真的太好了！」

因為我自己也有協助病患進行諮商，自己也有諮商過，深知心理諮商對於病患來說，其實幫助很大，所以我在台灣一直在推廣，如果病患經濟許可、時間許可，可以嘗試心理諮商。在那段時間中，你不用想別的事情，只要專注於你的問題、痛苦，專注在內心裡面不能跟別人講的問題，這對於許多人來說，可以說是一段相當奢侈的時間，但另一個角度來說，也是享受的時間。

保持心靈平衡，讓自己成為有彈性的人！

關係是人生中很重要的課題，在關係的異動時，不管是結婚前後、孕後、孩子空巢期等，只要關係出現波動，人們就需要重新平衡，這時候就容易出現心理問題。

現在很多男女朋友，還沒結婚就來諮商，有些人希望未來的婚姻能圓滿，但兩人在相處多年後還是有點卡，於是尋求諮商。經過數次後，那個感覺卡卡的地方就像打了潤滑劑一樣，可以順利地磨合。

我在書中有提到一對夫妻，他們從年輕認識到結婚、生子，彷彿一切都很順利，但她覺得越來越不開心（題外話：通常來諮商的人都是不開心的那一個） 於是她選擇來諮商，然後慢慢地走出來。一個有趣的現象是：通常女性比男性願意來進行諮商。我常在想：女人為什麼比男人活得久？我認為是女性比較柔，這個柔並不是柔弱，而是《老子》中所謂的「上善若水」。

其實在心理健康有個層面叫做「彈性」。有些人之所以會困難，是因為他們的人生產生變化時，他沒有彈性去處理。簡單講就是：脆脆的。當我們說：這個東西太脆了，代表這個東西容易破裂。所以，人生中需要有一些彈性、一些柔弱，人生就是要不斷地去調適，這樣就能減少憂鬱的狀態產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