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憂鬱症是一種綜合症,所以每個人差異很大
很多人認為憂鬱症是一種疾病,但我更認為憂鬱症是一種綜合體,是非常多不同狀況,到最後以憂鬱症的症狀出現。既然出現很多不同的狀況,所以每個人的差異就很大,有些人需要長期服藥,有些人則需要心理諮商,如果牽涉到家族的部份,還需要透過家庭會談進行,才能幫助病患走出陰霾。而我們提到心理諮商,大部分人其實相對利用得少,這是因為醫療制度給付的關係,健保多數是給付藥物,而諮商的費用給付過低,只有極少數院所提供健保諮商,所以大部分的精神疾病患者都是使用藥物治療為主。
但在德國留學時,他們的心身醫學科卻非常強調心理治療、諮商這塊,寫這本書的另一個主要訴求,其實是希望患者除了藥物外,可以有其他的選擇性,有些病患可以透過心理諮商,解除心理障礙,進而降低藥物劑量。
憂鬱症有哪些症狀?主要可以分為三大類!
如何確認病患有憂鬱整?根據美國《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》中認為,有九個主要症狀,包括:
- 情緒低落
- 明顯對事物失去興趣
- 體重下降或上升
- 嗜睡或失眠
- 精神運動遲滯
- 容易疲倦或失去活力
- 無價值感或強烈罪惡感
- 注意力不集中或猶豫不決
- 經常想到死亡。
我們可以簡單可以分為3大類,第一大類是情緒症狀或是興趣症狀,這是最核心的症狀,其中一條就是情緒低落,且憂傷持續兩週以上,或者是對事物失去樂趣,會感覺不到生活的樂趣,讓人什麼事都不想做。
第二大類就是心身症狀,其中包含許多生理症狀,像是食慾下降、睡眠障礙、體重明顯變化、運動遲滯等。另外,患者容易產生疲倦、失去活力,這時候病患變得頓頓的,像是走路慢、說話慢,整個人的精神都感覺很遲鈍。但在一些年輕人身上,我們會觀察到他們的症狀不一定是變慢,反而是變得很容易激動,本來是還平穩的人,會突然容易激動。
最後還有一大類症狀,叫做認知或是思考的症狀,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注意力下降,有很多憂鬱症病人,初期症狀表現為記性不好、忘東忘西,還有一些人會出現對自己的自信心下降,有些本來很有自信的人,突然變得沒有自信,或是莫名其妙出現罪惡感、認為自己沒價值,嚴重的病人甚至會想要自殺,而有一部分憂鬱症患者,很不幸地是用自殺來了結自己的生命,因為他們覺得人生是無望的。
憂鬱症需要理解家庭狀況?為什麼?
如同我剛剛所說,憂鬱症是綜合症,不同年齡、不同性別、不同的生活處境,都會有不同的結果。所以我習慣在初診時,會詢問病人的三代家庭圖。三代家庭圖的意思是,如果病人是年輕人,就詢問爸爸媽媽情況,甚至會問到祖父母那輩的情況,還有病人的兄弟姊妹;如果病人是中年人,育有下一代,我通常會往上問一代。為什麼要這樣問?根據多年的行醫經驗,我發現透過這些詢問方式,可以幫助我辨識許多家庭內的危險因子。
另外,詢問家庭狀況也可以有助於理解病人,因為大概有一半以上的患者,他們的壓力來源通常跟家庭處境有關,而我本身受過家庭治療的訓練,所以非常理解家庭內部的糾結,所導致的心理狀態失衡。有時候家庭並非是要對病人不好,很多時候是出於「不得已」,這不代表家人是存心要對病患不好,而是整個大環境、社會認知等,導致這樣的結果,我通常會說這就是一種「無奈」。
即便是已經結婚,另一半也是自己的選擇,但有時還是有很多無奈,就算當初是自己所選的對象,當初很愛很愛,但也會因為很多事情,導致兩人關係出現變化。所以人生有太多所謂的無奈,而無奈本身就是憂鬱的危險因子。
完美主義是憂鬱症危險因子,享受卻是保護因子
有時候,我會用「翹翹板」來描述憂鬱症罹患與否,罹患憂鬱症中有很多危險因子,也有很多避免憂鬱發作的保護因子,有些人看起來危險因子很多,像是家境不好、身體不好、運氣不好等,但是卻沒有罹患憂鬱症,這是因為他也有很多保護因子,像是雖然家境不好,但有很幸福的童年,這邊我們要特別提到童年經驗。一般來說,童年經驗非常好的人,容易對人生充滿了希望,這就是一種保護因子。此外,有些人雖然身體不好,但是很多人願意幫助他,這樣平衡之下,就會讓病患不會陷入憂鬱狀態。
另外一個很常見的危險因子是完美主義。完美主義者對人要求高,對自己的要求更高,所以相對也較負責任,當生活中出現一些不理想的事情時,他們就容易陷入焦慮或是憂鬱。
我常說:「享受是很重要的保護因子。」可以享受人生的人,憂鬱、焦慮的機率就會大幅下降,所以我認為懂得「享受」是一個很重要的保護因子。當然這種享受是有前提的,這個前提是需要建立在負責任的態度上,因為不負責任的享受,就是把自己成為別人的危險因子。
精神失衡,而非精神疾病
mental disorder,大部分的人會翻譯成心理疾患,也有人翻成精神疾患,但我認為這樣的翻譯病不恰當,事實上這是一種精神失衡,而不是疾病。作為一位精神科醫師,我不認為大多數憂鬱症是精神生病,我更願意稱呼它是精神失衡,所謂的失衡,就是失去平衡、處於不穩定的狀態。
實際上,英文有一個詞彙叫做psychotic disorder,這個就是所謂的精神病,精神病就是脫離現實,我們傳統上認為瘋瘋癲顛的這些人,英文中被稱為psychotic disorder,是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病。但是在台灣的翻譯裡,變成「精神疾患」與「精神病」,這兩個字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,但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含意。
有些人會認為,憂鬱症好像越來越多,但我認為不一定是如此。雖然生活壓力可能會讓流行率稍增,但另外一個可能,是人們對於憂鬱症的接受度也越來越高,特別是年輕一輩。我在臨床上,常見到國中生、高中生、大學生主動來看診,甚至瞞著父母來就診。因為早期父母態度通常比較保守,不太能接受小孩有精神病,年輕人不同,認為自己有精神狀況,就應該要尋求專業的協助。我認為這是件好事,代表過去幾十年來去汙名化的工作,出現了一定的成效,讓大家願意慢慢接受。
家庭或許就是第一現場
在德國留學一段時間、回到台灣後,發現到有個讓人覺得格格不入的現象。華人號稱重視家庭,但實際上家庭互動很短,許多家庭中相處的時間根本不夠,或許是社會氛圍影響,所以成人追求金錢、財富、地位,小孩要追求成績、學業,大人們、小孩們各忙各的,家長沒有耐心去聽小孩的心裡話,總是認為:你去讀書就好、把書讀好就好。但這種想法頗具殺傷力,因為孩子會感到困惑,我好好讀書,然後呢?就沒有然後了!
最後,父母了不了解孩子,孩子不願意把心裡話告訴父母,最後成為熟悉的陌生人,彼此認為對方有問題。但其實大部分孩子沒有問題,因為他們本身的適應力就很強,他們需要的是家庭的溫暖,與未來的方向。很多來找我們的案例,多是屬於敏感族群、想法缺乏彈性的年輕人,這些敏感、缺乏彈性年輕人不是不好,相反地,他們很多外在表現非常優秀、頭腦非常聰明、很能幹、很多想法,但是他們對於人生的想法與困惑,往往無法得到解答,所以就陷入迷茫狀態,失去了人生方向。
對於這些青少年,我建議他們去找學校輔導老師,前提是學校輔導系統要夠健全,這樣輔導老師、諮商師等專業人員,才有辦法接住這些年輕人,解答他們提出的疑問。我認為台灣對於心理諮商、對於精神健康的投資非常不足,而這種不足會反映在整個社會上,包括社會氛圍、社會事件,甚至是社會壓力等,都有很大的影響。
對於精神健康的投資,不只是政府沒有注意、學校沒有注意,甚至很多家長也沒注意,因為普遍沒有精神衛生的意識,所以造成這種結果。有些國家,他們的健康投資中,有將近10%用在精神健康,但是台灣健保數據中,精神健康的占比很低,因為健保主要是在給付高價的藥物,或是高價的治療,但是對於人力、服務性質的給付,像是心理諮商、照護等純粹是人力給付的費用很少,用硬體、軟體來比喻,台灣是偏向給付硬體,而輕視軟體價值。但人力上的優勢,我們稱之為軟實力,而台灣是有軟實力優勢,因為我們這方面的專業人員夠多,但重視程度卻很少,到最後討論的都是給付藥物,而非人力。
我常在想,台灣不是沒有錢,而是缺乏精神衛生的認知,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重要性。所以,我還是呼籲家長,如果認為小孩的精神健康很重要,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,首先是要傾聽他們的心聲,了解他們的困難;但如果自己做不到,可以鼓勵他去找輔導老師,讓老師去幫助他;如果學校資源不足,在經濟許可下,我會建議家長自費讓小孩去諮商,讓他能夠找到精神上的出口。
憂鬱症、焦慮症可以預防嗎?需要從身體、心理與社會著手
在公共衛生學上有所謂的「初級預防」跟「次級預防」。初級預防的意思是,一一個人還沒生病之前,就讓自己的身體跟精神比較強健,包括享受你的生活、作息正常、吃健康的食物、每天適度運動等,都可以讓我們身心能夠健全。
其中作息正常很重要,因為研究發現,生理時鐘對我們身心的健康很重要,所以養成好的生理時鐘,是非常重要的。影響睡眠的另外一個問題是3C產品,現代人白天忙得要死,有工作、有學業,然後想說晚上要休閒,所以經常看影片、玩遊戲到忘了時間,結果壓縮到睡眠時間,造成睡眠的時間混亂、還有睡眠時間不足等。
在心理預防上,要建立自己的彈性,允許自己失敗,同時覺察自己是否有完美主義傾向,如果有,就要學習如何去調整改變。再來是家庭的建構,家庭是由愛所組成,家庭討論的應該是愛與關懷,是彼此的近況,是彼此的心裡話,而不只是談論金錢、工作、成就;在家庭中,我們要給彼此最大的支持,而不是責怪,給予最大的包容,而不是動輒得咎。
在社會上的初級預防,就是社會文化風氣的改變,包括反霸凌、MeToo,建構一個安全的社會,預防騷擾;另外,要建立一個開放的社會,包容他人的差異性,讓大家可以尊重彼此、減少歧視,但這樣的狀況不是一朝一夕,而是長期的社會演變。
次級預防就是早期發現,有症狀就要治療,避免惡化或是慢性化。當疾病惡化或慢性化時,處理起來就更困難。所以,精神疾病需要去污名化,並且理解到精神失衡(mental disorder)、精神病(psychotic disorder)之間的差異,讓人願意就診,才能早期發現、早期治療,也讓病人可以少受點苦。
精神藥物應該要去污名化
我會覺得很多人對於精神藥物有太多誤解。以過動症(ADHD)為例,為什麼一個人要吃過動症的藥?因為這有可能造成本人跟他人的困擾。有台灣學者進行了相關研究,發現到過動症的孩子死亡率較高,而且不治療比治療高更多,為什麼?如果我們攤開死亡數據來看,兒童跟青少年的主要死亡原因是意外跟自殺,如果一位過動症患者沒有進行藥物治療,他就無法安靜下來,這會影響到他的人際關係,也會影響到他的學習與相關成長。但是社會上常有人會汙名化相關藥物,包括憂鬱症、焦慮症等相關藥物,導致病患不敢服用相關藥物,讓病情沒有被好好控制,造成更嚴重的問題。
我還是要強調,精神科醫師並非強迫病人吃藥,而是藥物是最快的方法,除了藥物控制外,還要尋求其他的協助。我還是以過動症為例我們見過很多過動症的孩子,他們好好地服藥,同時在放假時讓他好好去運動,這時候他可以減輕藥量,甚至不用服藥,這樣慢慢地找到抒發管道後,甚至有些小孩可以停藥。
其他精神疾病藥物也是如此,好的醫師會跟病人討論, 比如說藥物的副作用太大,對病患產生很大的影響,就需要調整藥物,這需要一段時間進行調整,沒有一種完美的藥物搭配,而是根據病患狀況進行動態調整,這樣對病人才是最好的狀態。但在台灣,有些病人沒有耐性,也沒有給醫師調藥,感覺沒有效果就換醫師,每換一個醫師就要重新調整藥物,到最後當然收效甚微。
除了藥物外,我還是建議病人需要找到其他的輔助療法,像是心理諮商、園藝治療等,來幫助病人治療。但通常這些輔助療法,台灣健保無法給付,多是需要自費。但在德國,對於心理諮商很重視,所以病人可以使用他們的健保給付,而不需要自費。但還是要說明一下,德國的諮商並非想諮商就可以諮商,而是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,並且經過一些安排。
政策形成是集體價值觀的展現,應該呼籲增加精神健康投資
關於精神衛生方面,我還是強調一件事情:這是價值觀的問題。過去以來,台灣會願意為硬體而投資,我們習慣花大錢去蓋昂貴的治療中心。當然,為了治療救命,這是相當值得的事情;同時,除了照顧生理上的健康,是否也需要對精神健康進行投資?我們的小孩值不值得我們投資精神健康?我們自己是否值得自己投資精神健康?整個社會政策是否該養成投資精神健康?這些都是價值判斷,就是我們抉擇的結果。
事實上,我認為進行精神健康投資金額真的不大。但是很多人卻願意花這些錢去買包包、買名車、買名錶,卻沒有想投資自己的精神健康;很多人願意花大前讓小孩讀雙語學校、上才藝班,卻沒有想過投資他的精神世界,讓孩子精神健康。這些都是價值判斷。
診療過這麼多病人、個案,我還是要再次呼籲,精神心理健康是值得投資的。如果整個家庭、整個社會,甚至是整個世代的人都不重視這件事情,那麼將來付出的代價,一定比我們想像要大得多!